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五一劳动节,是张建国和罗桂花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是他们结婚的日子!
自从两年前,他们在深圳的一家厂子里相识、相知、相恋,到现在步入婚姻的殿堂,其中的坎坷艰难,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他们俩都是来自大别山脚下一个叫“商城”的小县城,这是一个除了百货、日杂和手工业外没有其他“商”机的小山城,山青水秀,静若处子。
张建国的家在离县城三十多公里的吴店乡,离乡政府还有四五里路。路是那种只能骑自行车或者步行的土路,土路走着走着就上山了,山的半腰有一字四间红砖红瓦的房子,房子东边垂直一间土墙黑瓦的矮屋,是厨房。张建国弟兄五人,他是老二,四间正房他结婚了的哥嫂住一间,父母住一间,一间堂屋,还有一间是他们没有结婚的四个兄弟的卧房。像学生宿舍一样,做的高低床,父母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因为还有两个孩子上学,所以只能在家扒拉几亩地,养两条猪,三五十个鸡鸭,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罗桂花虽然也是个乡下姑娘,但是她的家就在县城边缘的丰集乡,并且她家离县城只有二里多路,兄妹也是五人,她上面有四个哥哥,她这个小老妹自然被宠得无法无天。又因为天生丽质常被人夸,遂沾沾自喜,在学校里恃宠骄傲,结果没有考上高中,最高学历止于初中。
商城县虽然有“鸡鸣闻三省”的地理优势,但是因为交通不发达,终是“养在深闺人未识”。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加快,外面的世界对劳动力的大量需求,一批又一批的青壮年抛妻别子,走出县城,坐汽车,坐火车......在遥远的异乡打拼,过年时带回父母在土地上要劳作十年甚至更多的时间才能挣到地现金。所以近二三十年以来,商城县的经济特色是“打工经济”。腊月和正月是各家银行最忙的日子,早开门,晚关门,工作人员的午饭是轮流吃,银行大厅里人满为患。出出进进,川流不息,全是志得意满的青年男女,存钱,转存!打工的他们很享受这种生活,开阔了眼界,又挣到了票子。至于与父母孩子别离的那点伤感根本抵不住这些诱惑!所以就有了他们腊月中下旬回到家时想跟孩子亲热,而孩子腼腆地躲闪,正月初六以后陆续出门时孩子抱着旅行袋或父母的大腿跳脚大哭......有些内向的孩子会在父母离家的前后几天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或者干脆躲到同学家不见父母的面!这些孩子有一个共同的称呼——留守儿童!
张建国高考落榜后还想复习,父母说你也不小了,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上学,因为负担过重,你三弟去年初中毕业就出门打工了,你也去打工吧,你今年二十一岁了,早挣钱早娶媳妇。张建国虽然心有不甘,但是父母心意已定,没有了经济基础,他也不能喝凉水复习,只好格外珍惜地收拾好书本,在一个夏日的清晨,恋恋不舍地离开生养了他二十多年的故乡,踏上了南下打工的途程。
依靠老乡的介绍,他进了一家工厂。紧张的工作,周围年龄上下相仿的青年男女工友的热情,让他暂时忘记了高考的失意。很快和他们融洽相处。周末老乡相约聚餐,出游等活动。张建国就是在这些活动中认识了与众不同的罗桂花。这个小他三岁,却比他早来两年的小老乡对他也颇有好感。可能是他高中毕业生的沉稳内秀的气质吸引了她。他们开始小心翼翼地私下约会,因为好多老乡都是沾亲带故的,在关系还没有确定的情况下传到女孩父母的耳朵里可不是好事,他们很有可能为了保护女儿而让她辞工回家。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他们相处半年左右时桂花的父母终于知道了情况,尤其是在探访到了张建国家庭情况后,更是如临大敌,勒令女儿即刻辞工回家。突来的紧喾咒让这对热恋中的情人不知所措,张建国经过反复思考,认为桂花绝对不能回家,一旦回家,他们必定是劳燕纷飞了。思来想去,他想起了在广州打工的哥嫂,让他们在那边给桂花找份工作,就近便于照顾。
桂花的父母一连几天联系不上女儿,又问老乡,老乡也不知道。这下二老慌了,派出两个儿子到深圳查访,务要找到带回。桂花的两个哥哥一到深圳先找到张建国询问小妹下落,张建国一脸无辜地说“我怎么知道?我说最近几天怎么看不到她了,问她表姨也说不知道,我们又没有结婚,我有什么权利干涉她的生活?”倒把两个哥哥说的无言以对。又去找老乡访查自然没有结果,又不能去厂里闹,因为是正常辞工。折腾了几天,一无所获的哥俩只好回家复命。
现在的周末,张建国可忙碌了,因为要去广州看桂花。家里的阻挠反而让他们的感情迅速升温,建国干脆辞去了原厂的工作,进了桂花所在的工厂,在工厂不远租间小房子,二人过起了小夫妻生活,甜蜜快乐!
由于张建国的学历在同厂的工人中算是比较高的,加之他头脑灵活,腿脚勤快,三个月后被提拔为行管人员。工资涨了,工作轻闲了,二人觉得前途有些光明了,更是努力工作,多多存钱,为以后与父母谈判增加法码。
这一年的春节二人都没有回家,在广州过了一个清淡、平和的大年三十,吃着简单的年夜饭,二人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桂花第一次离开父母兄长过大年,有些伤感,建国温存地安慰她,现在的委屈是为了以后更长久地幸福。看着建国坚强、聪慧的眼神,桂花幸福地笑了!
俗话说“好事多磨”,在他们苦恋了一年多,第二个春节快要到来之际,张建国觉得该解决问题了,遂用尽心思,以桂花的口吻给她的父母写了一封信,洋洋洒洒六七页,详细介绍了他们现在的工作生活以及对未来的美好规划,让桂花誊抄了寄回家。接到信的二老喜忧参半,喜的是宝贝女儿终于有音讯了,忧的是不知道他们今后的生活是否会像他们描述的那样美好!只是再不敢提让他们分手的话了,但是有个条件,就是准女婿要在他们家附近建房,他们绝不敢让女儿去深山过野人似的生活。
收到回复的两个年轻人欢欣雀跃,当即决定春节回家时把存款都交给桂花父母,全权委托他二老找宅基地起屋。
腊月十六他们回到桂花家时,除了带有存款,还带回一个特殊的消息,桂花羞涩地告诉母亲自己“怀孕”了。父母紧急商量,也不找先生择日子了,干脆把婚期定在五一。建国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赶紧回家通知父母,慌得父母求亲告友,借了几千块钱,准备年后把他们自己的卧室重新粉刷,买一张新床,他们自己则暂时栖身几个没结婚的儿子的蛙居,反正年一过,出门打工的打工,上学的住校,也好将就。又封了两千块钱,央两个媒人去桂花家下礼,毕竟是一老根本的人家,礼节的事不能马虎,免得人家说长道短。
因为房子的事还没有着落,桂花的父母决定暂时不买嫁妆,以后再补。两个小年轻春节过后又去广州打工了,直到五一前几天才请了十天的婚假回到家里。无非就是买几套衣服,一些日用品。等到了五一这一天,张家办了二十桌酒席(因为放假了,孩子比较多),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张建国兴高采烈地把罗桂花娶进了家门。
婚后的日子无比轻松快乐。假期满后二人又一起去厂里上班,直到预产期前一月,桂花才辞工回家,他们的新房子也早已竣工,刚好搬了进去。在幸福的期盼中,三十多天很快过去了。九月九日下午三点多,桂花在经历了四个多小时撕心裂肺的阵痛以后,生下了一个七斤六两的健硕男婴。娘婆二家兴高采烈,七嘴八舌地讨论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孩子的姥姥说:”今天是重阳节,就叫重阳吧!“一锤定音,张重阳诞生了。
孩子带来快乐的同时也带来了烦恼。桂花自己还是个父母兄长宠着的大孩子,现在被儿子整天屎尿哭闹折腾得精疲力尽。先是孩子吃奶吮吸时把乳头吸裂流血,痛得钻心,白天黑夜还要喂无数遍,她央求妈妈给儿子喂奶粉,妈妈看着女儿的可怜样,心疼得没了主意,竟糊里糊涂的同意了。就这样,喂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母乳,小重阳就以奶粉为食粮了。桂花倒是自在了,但跟着孩子开始白天睡觉,夜晚哭闹。桂花心烦意乱,让婆婆带着孩子去另一间屋里睡。一个月子坐下来,桂花养得白白胖胖,相比较,孩子倒是黑不溜秋的,婆婆更是瘦了一圈!虽然满月了,但桂花娘说女人坐月子得休养五十天。于是桂花除了偶而出来透透气,其余时间都在屋里逗逗孩子,看看电视,一日三顿除了正餐以外,半晌午,半晚上还要打尖。五十天后上称一称,重了二十多斤!
现在有婆婆做家务,带孩子,桂花清闲自在。建国每天晚上打电话问问孩子的情况,大部分时间是互诉相思之情。桂花就提出由婆婆在家带孩子,她还要去进厂。建国想想也行,就敦促桂花过去。在生了儿子两个月后,罗桂花又坐上了去广州的火车,去继续她自由自在的打工生活,重温甜蜜的二人世界。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小重阳已经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了,这期间奶奶带到三岁,后来因为要带老三家的孩子,小重阳就由姥姥领着了。上学自然也在城关上,姥爷姥姥接送可以,但是功课就辅导不了了。城区小学教育质量要求的比较高,重阳常常急得哭鼻子。姥姥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就跟女儿女婿商量怎么办?商量结果是等到孩子上三年级时桂花回来陪读。终于在孩子三下的那个春节后,桂花在小重阳哀怨眼神的注视下,万般无奈地留了下来。
陪读的日子是枯燥的。因为户口不在这里,所以桂花也没有田地可种。打零工又不方便接送孩子,只好做做简单的家务,左邻右舍串门子,拉家常。在家的大部分都是陪读的女人和老人,农闲时节从早到晚打麻将,一条檐的能支好几桌。久而久之,桂花也加入其中。开始是送了孩子回来坐上打牌,快要接孩子时放下。后来就让邻居帮孩子带回来或者打电话让父母哥嫂帮接。每天晚上照例是和建国打电话互诉衷肠,过了三四个月以后,建国电话不准时了,通话时也是漫不经心的。桂花问怎么了?建国说白天在厂里工作累了,想早点休息,总是说不上几句就要挂电话。桂花心里不踏实,就打电话给不错的小姐妹问建国的情况,从小姐妹支支吾吾的语气中桂花仿佛猜到了什么!因为工厂里女多男少,像建国这样的更是凤毛麟角。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桂花想到这里,伤心、愤怒、委屈......她盼着儿子赶快放署假,她要亲自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儿子放假了,她拿着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带上儿子,心急火燎地赶到广州。建国到车站接着她们母子,一同回到租住的房间。房间里一切如故,桂花稍稍安心了些,可就在她打开鞋柜准备换拖鞋时,一双女式高跟鞋静静地躺在最底下一层!她拿出来一看,码号是三六的!她的鞋都是三八的!她把鞋拿到建国面前,颤抖地问是怎么回事?建国心里暗暗叫苦,怎么这么疏忽!但嘴上却说“我不知道啊,可能是哪个工友拿来陷害我的。”桂花虽然不相信,但毕竟没有捉奸在床。她心力交瘁,想去床上躺一会,刚把枕头掂起来抖一下,枕头下面的床单上却赫然有一根三十多厘米长的红棕色头发!这下她彻底崩溃了!歇斯底里地质问张建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建国坐在床沿上,拿出徐庶进曹营的态度——一言不发。
从白天到黑夜,桂花哭啊,骂啊,闹啊......张建国抱着儿子,就是不说话。到饭点,他煮点面条,桂花不吃,他也不吃,孩子看着父母这样,心里虽然害怕,但还是抵不住饥饿的折磨,吃饱打嗝,瞌睡也来了,毕竟长途跋涉,沉沉地睡去了。建国坐在桂花旁边,去拉她的手,她像被烫了一样缩回去了。建国慢慢地说:“是我不好,我犯糊涂,对不起你,我以后保证改了,好好爱你们母子。”桂花泪眼迷蒙地望着他,觉得这个世界正在慢慢变得虚无,后背一阵阵发冷,无限酸楚像电流一样游遍全身!
接下来的日子虽然还貌似和谐,但只有他们俩知道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平时建国上班,桂花做家务,辅导孩子写作业,周末依然是老乡聚会。在聚会上,桂花从老乡们躲闪的目光和偶而的谈话中,读到了怜悯和同情,她感到无比地羞辱和痛恨!回来就忍不住和建国吵闹。几次下来,两个人都没有了好脾气,家里总是战争不断,每到这时,小重阳就躲到一边,惊恐地看着面目全非的父母。
终于桂花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平静地提出离婚。建国听到这两个字,扑通一下跪到她面前:“你打我骂我都行,千万不要提离婚,我保证痛改前非,以后再也不做对不起你的事了。”离婚无果,桂花带上儿子,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从广州回来以后,桂花像换了一个人,再也听不到她昔日银铃般的笑声和高声大语的说话,总是经常走神一样。母亲发现了女儿的异样,问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说建国忙着上班,她们母子在那也没哪玩的,不如回来,邻里别舍的热闹些。母亲自然不相信,知女莫若母,她知道女儿有心事,但也不好深问,只能暗暗担心!
时间长了,她从小外孙的口里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咬牙切齿地叫着女婿的名字“过年回来收拾你!”桂花照旧打牌,只是不爱做家务了,对孩子的生活和学习也不上心。经常孩子放学回来说饿了,她从牌桌的小抽斗里拿出五块钱,头也不回地递给儿子“去买碗面条吃。”老师经常打电话说孩子的作业没有完成,她一律说“好,我知道了。”第二天一如既往。
张建国过年回来,一家人表面上相安无事。老岳母把他狠狠地教育了一通,他俯首帖耳,保证以后规规矩矩。只有桂花体会到他的躲闪,知道他们已经离了十万八千里了。她不吵也不闹,依然是吃她的饭,打她的牌。春节过后,张建国返厂上班,罗桂花在家带孩子上学,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
慢慢地,邻里之间传出了罗桂花和小包工头陈伟关系不一般的绯闻。陈伟在家乡做些修桥补路的小工程,闲了就来打牌,桂花的变化他也看在眼里,因为彼此熟悉,经常说些打趣的话逗她开心。一来二去,二人就有些意思了。
有一次小重阳半夜起来解手,隐约听到妈妈卧室里有说话声,他以为妈妈睡着了,电视没有关,就推开房门准备关电视,却意外地发现床上抱在一起的妈妈和陈叔叔,他像看到鬼一样“啊”了一声,逃回自己的卧室,拴上门,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被儿子撞破以后,罗桂花干脆和陈伟出双入对。陈伟的老婆来闹过几次,但架不住陈伟的铁拳和以离婚相威胁,那个胆小的女人只能在背后狠狠地骂几声“破鞋,王八”了事。
一开始父母想着女儿可怜,所以在桂花打牌时,小重阳多半由他们接送照顾。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嫂嫂们自然是冷嘲热讽,父母脸上挂不住了,对小重阳也少了许多关爱。他们一方面心疼女儿,一方面也恨她不检点。周末桂花打牌,小重阳就和大些的小朋友去网吧玩游戏,反正他知道,只要妈妈坐在牌桌上,自己要钱她一定给。久而久之,逃课,完不成作业成了家常便饭。开始老师每次都打电话给桂花,后来看习以为常了,也就不怎么管了。
一转眼又到署假了,桂花跟儿子说让亲戚把他带到他爸那去过署假,儿子问“妈妈去吗?”桂花说“我不去,我去了天天吵架啊!”
重阳到了爸爸这里才发现,有一个女人和爸爸住在一起,爸爸让他喊“小丽阿姨”,他头一梗,坐到边上谁都不理。那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说“算了吧,不喊就不喊”。白天爸爸他们上班,给他三十元钱,让他自己解决伙食,嘱咐他不要乱跑,会被人贩子抓走的,好好在家写作业。他是见过世面的孩子,才不会被吓住,爸爸前脚走,他就溜出去上网,估摸着爸爸快回来了,他提前到家,装模作样地写作业。
署假转瞬即逝,亲戚又把重阳带回家继续上学。报道第一天,老师检查作业,发现他除了数学署假作业做了十多页外,其他的全是白板!老师再也忍不住了,打电话让桂花去学校。桂花去到老师的办公室,看到儿子正低头站在老师面前接受教育。老师见她来了,就把重阳的作业拿给她看“你自己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在学校里有我们老师盯着,回家了你们做父母的要负起责任,署假作业就是在家里完成的。”桂花看到白板作业,想到张建国是如何地不负责任!一时气恼攻心,对张建国的一腔怨恨都转到儿子身上,上去在儿子脸上刷了几巴掌,破口大骂:“你这个死孩子,一天到晚干什么去了?这点作业都完不成,要死啊!"
小重阳惊恐地抬起头,捂着脸,怨毒地看着妈妈。旋即,他哭着大吼:”你不管我,爸也不管我,我知道你们都不想要我,我就是个多余的人!“他风一样滑过妈妈身边,冲出门去,蹬蹬蹬跑上三楼,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学校院子冰凉的水泥地上,重阳弯曲的小小身影和头部慢慢浸出的一摊血渍形成了一个大大的”?“......